锦山也拗不过,搓着手半个屁股挪坐到车上,要搁在平常,他碰一下这把子洋车边儿,都会被他哥训一脚。
锦龙看着弟弟抱着油布伞坐定了,抬起车把,一转身撩开了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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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龙是三兄弟老大,抛下在安徽偏远山沟的村里的两个弟弟和爹妈,到京城也就两年多,离了家才知道什么叫真没辙。
本来挣下就不多,城里的吃喝用的挑费如流水似的荡散般拦不住,也就没更多闲散盘缠够再回道远的老家,想念也回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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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多年前,他们的爹年轻时候在逃荒中家人失散流浪到徽北,饿的走不动才落下的根儿,央求着当地地主家赏口饭吃着当了帮工,后来,有几个积蓄就长租了地主家的几亩薄田,垦地皮啃下了老实本分的名声,陆续盖了三蓬草房,娶了也是本村穷家的闺女做老婆,很快就有了大儿子锦龙,接下来就有了两个弟弟锦山锦海,日子是热闹起来了,但孩子多了吃用就多,再种下的收上来的就不太够一家吃喝,一家大小渐渐的总是饿着。
长成大小伙子的大儿子锦龙血气方刚的在家闲不住,地里没活儿出汗就跑出去隔三差五的惹是非,终于驽劲寻仇的惹了邻村的富贵子弟,算是结下了横仇,紧躲着怕被寻仇,再惹上没准就是个命杠官司。实在瞅着惹不起的日日被爹妈担心,只好跟在爹身后给地主跪了整日,地主家看在往日的份上叹着气借了两块大洋做路上盘缠,离了家乡到京城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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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龙远走他乡,心里也舍不得二老还带着两个弟弟辛苦,可好在自己不在跟前抢饭,爹妈身边还有也算半大小子的弟弟们,能帮上家在地里讨活路了,自己走了能省了一嘴填不满的吃喝,也还算能放心的下。
老大抹着眼泪跟一家人道别远离了家乡,几乎不再有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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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后的年中就开始大旱,旱了一经年,地主家也挨了饿,爹妈不舍得饿着两个能吃能喝的儿子,续命的种子最后都吃没了,二老吃榆树皮观音土涨了肚子相继含着泪死了,锦龙远在京城并没得到信儿。
锦山和小弟弟锦海埋葬了裹着破芦席的父母,两个没长成的半大孩子弄不成地里的活计,天灾年间也没人要地契赁租,也就失了家本的活路,算是彻底慌了饭食着落,幸好还能跟着因大旱也不得不逃荒北上的地主一家奔京城,投靠唯一的亲人哥哥锦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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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龙当年到京城投奔了老家地主开的土药铺子做伙计,才有了吃喝着落,干的也出力,先开始还过得去,慌里慌张的瞎忙活也没招嫌弃,可时间不长又和左近门脸铺面的掌柜儿子闹了别扭,京城公子哥横不吝的天天找扰,锦龙心想着别给东家找事儿只好离了铺子。
土药铺掌柜念着本乡旧情,借了5块大洋给锦龙,算是洋车行压锭子赁了辆旧洋车。
锦龙才凭着一身的硬身板,满世界四城九门的跑活儿,靠脚力能挣下的几个铜板将就了自己的吃喝,攒下一两个铜圆天天在被窝里数。
锦龙一直惦记着过几年,攒够了钱就能回到家乡,置上几亩自己家的地,娶媳妇孝敬爹娘,他每天跑着就惦记这个事儿。
他的面前总是浮现着一副暖融融在梦中都能笑醒的画面,那是坐炕的媳妇漂亮,柔软,孝敬,爹妈老了坐在门口乐呵晒太阳,两个弟弟能干有出息,醒来虽然是梦,但因此他能跑得更快。
当两个弟弟破衣勒瑟的站在跟前儿的破门洞里时,他才知道家里出了事,老大腿软的被两个兄弟窜上来托着,才算没瘫倒下,三兄弟抱成一团的痛哭。
哭累了,锦龙跺跺脚,一拍大腿,“得,京城这儿就是咱们的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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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山坐在车上,一手抓着车帮,一手搂着油布伞,前倾着干瘦身板,他望着哥哥的背影,很想伸手替他擦擦脖子上的汗珠子,可没好意思伸手。
国家的事儿完全被哥哥山一样的背影给晃荡没了,身后呜哇哇悲彻的鼓乐响动也渐渐的模糊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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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山现在越来越期待的是他将得来的差事,虽说只是给饭店厨子们打下手,拨拨葱皮的这等差事,可对他来讲也是跟天庭一样的本该够不着,而今可是实打实的一个能做的差事。
自己长大了,啃着哥哥带回来的窝头填自己的肚子很觉得没羞没臊,比起在家乡的旱地里刨食,哥三个窝在门洞的小屋里虽然凑合能吃饱,但吃的只是哥哥出去臭汗淋漓的跑下来的,哥哥虽然不提辛苦,可于自己心里不忍,但没个主意能改变。
现在开始他可以不再满街乱转的焦急,他会精精神儿神儿的带回来用自己的出力得来的白面馒头,往桌面上一撂:“吃吧,想吃多少有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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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山不由得抿着嘴微笑,他可以直了身板逢人便说,自己是大饭店的伙计,有份量。
那可真不是三个月才一块大洋的一码不值提的小事,是有了可以显摆的正八经的人头儿身份,是有了汗珠子换来的本分饭食的本事,在这个陌生的人海苍茫的城里可以不再是没着落的饿着发黑。
来了京城这些日子,吃了几天杂合面饼子,干窝头,他知道天庭般的京城里也不是云里雾里的奢华飘渺,也愁吃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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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山早就想毕竟自己16了,该出去找个使力的饭辙,至少也是帮哥哥解围,弟弟还小,他惦记能让弟弟上个学,这个事情曾和哥哥一说就挨了脚,锦龙不同意:”那是咱们的本分么。”
锦山按捺了主意,但心思还徘徊着希望,他也应该像大哥那样照顾弟弟了,毕竟自己也是小弟弟的依靠,他的照顾就是能让弟弟去上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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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龙穿街走巷着三拐两拐就跑在了后海的湖沿上,他半低着头拉着车挺快的奔跑,就一门心思,别耽误了二弟的新差事。
这样走虽然绕了远,可近道街巷都被街巡和瞧热闹的人群堵着,就是多远也不能耽误,虽说是弟弟的差事,但那也的确像是给自己的希望一样,满心的欢喜和憧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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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的京城,说冷不冷,后海大幅的冰面上已崩裂开了水漫,湖边挂了嫩绿色的长长柳树桠刺儿垂下来,撩扫着锦山的脑门。
他用伞头拨啦着迎过来的柳树丫子,眯缝着眼儿,很好奇的看着围着湖边的老城房子,虽然密密麻麻的长相差不多,可他还是觉得新颖。
那些胡同长长的像是没有尽头,有尽头也是一拐不知去哪了,胡同有宽有窄,错落但有秩序,四合院的院门远近连挨着,门前施做的都整洁清朗。
绵延不绝的门洞款式不同,深浅高低不一,有的高门大院,显着就是大家门风的气派,这样族亲簇群的深宅大院门前的树至少几个人拢不住,门楣前蹲着大石头狮子门墩,凌壮威风。
有的浅进合门外的门墩就是个石头立鼓或就是两块方整的石头,朴实的当然一看就是小户人家,但院墙上窜出来的枣树丫子垂挂着精致的小红纸灯,小门小户也有温暖热闹。
春节刚过,无论深宅浅门,家家大门上都还都贴着崭新的大红春联,透着红艳艳的喜气。
各式院门里大多是几代同堂的宅户,这会儿估计都是张罗着早起侍奉长辈,嚼喂小辈儿,其乐融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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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来这些,锦山就心里热热乎乎的,也一阵阵发紧,那些陌生的家庭也是熟悉的气氛,也跟自己个的家似的那么亲近了。
虽说哥三个已经没了爹娘,挤住在一个破门房里,但有哥哥有弟弟,和睦踏实有奔头,着实是个整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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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阳灿烂,金粉色的晨雾弥漫在远处鼓楼大帽子顶沿上,长着荒草的金顶像是毛乎乎的盖头闪着金光。
钟楼青瓦瓦,鼓楼红彤彤,巍峨敦实,像两个垂暮的老人一前一后,在周围低矮的四合院平房中间,像是蹲坐威严自持的和蔼的老人,被一帮披着屁帘子,吸溜鼻涕的孩子们围拢着。
他们就像是这个大城的城墙一样护佑着一帮灰不拉几挂补丁的丑孩子,老少相围着瞧着就让人觉得心里平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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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是那么透亮,蓝的深沉,透亮深沉得让人心生不由的感激,越是感激上苍的赐予,越是想靠近这两位老人,撒娇般的蹭着腿依偎着,觉得温暖。
锦山紧盯着钟鼓楼发着楞得转不过神儿,迷恋着这个景致,车子前行,他眼睛离不开钟鼓楼,车转开过去都转了脖筋儿拧着,不禁嘴咧着,从内心的畅快微笑。
他喜欢这个城,这个曾经一直在家乡地主和官员嘴里念叨着的城,曾经就只是个虚无缥缈的名字,在他的心目中和说唱大书里一样,金瓦红墙,绕着的都是紫色的瑞气。
那时候,他站在家乡土埂上看着夕阳红彤彤的云,觉得那个城就是传说中霞云里的海市蜃楼。
那个仅仅是个名字的城自打他哥奔了去,就更有点切近了,而现在,他在就在这个从天上落在他身边的大城里,像是梦里。
大城巍峨围拢着他,虽然还陌生,但他觉得老早就在这个城里,现在他呼吸着这个城的气味,听这个城的语气,侧着脸偷偷的学着这个城的姿势。
沿湖沿上行走的人们渐渐多了起来,散穿大褂的老人擎着鸟笼慢慢的溜边儿踱步,遇到熟人互相乐呵呵的打着欠:“您了好,您了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