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锦山

四城九门 新海飞砂 5859 字 2024-04-23

带着孩子的大嫂臂弯里挽着竹编篮子,小跑着跟拽着挂屁帘子学步的孩子。

一帮学生轻快地跑着,跳着,锦山仿佛看见了弟弟锦海也在他们中间。

沿湖沿和远处乱糟糟的早市,叫卖声大呼小叫的连成一片,这京城的早晨是像清茶那样的清冽着,冒着些暖气儿。

------------------------------

锦龙擎着车把跑得很快,很熟练的躲开路人,光头顶上蒸腾着汗蒸气,油乎乎的脖子粗壮有力,他和这个城的交流就是嘴里不时地吆喝着“前照,劳您驾得嘞”。

沿大路上的洋车更多了起来,跑在路中间拉车的大多是如锦龙一样的二十来岁小伙子,他们黝黑的身板肌肉抖露着力气,身后的车座上载着看报的先生或嘴叼着洋烟卷的胖老板。

青壮的洋车夫们就是在这样的早春的清寒里,也是一架新展展轻薄的印着铺号的白棉布褡裢,一条薄黑麻布勉档裤,裤脚掖在白布袜子里,一身儿上下没有补丁,穿的如果太旧破,他们会觉得让坐车的主儿难堪。

他们两臂后驱,肩膀头厚实有力,脚下很稳当的跺着地扬着尘土,但没多大声响,轻飘的如飞,倒似是拉着的车推着他们前进,他们脸上竟也都洋溢着自得的微笑,很惬意的觉得好日子就是这样被一脚一脚的踩过来,更好的日子就在前面,不太远,因为身子后面的车像是有个力气推搡着他们不得不前进。

那不是一架洋车,那是他们的身家,他们的希望和他们的踏实。、

--------------------------

洋车夫们你追我赶,不时地互相打声招呼,这友善的招呼也带着些显摆力气的架势,更使他们彪着劲头儿赛起速度来了,连车上的先生都放下报纸,很喜欢的瞧着这个热热闹闹的竞赛。

这声音此起彼伏,这声音是和悲怆饥饿的日子有叫着劲的不服气,仿佛所有的没辙委屈都可以被“咚咚”的脚步声踩在脚下。

----------------------------

锦山也被这气氛鼓舞着心情,他像是很有些威风的坐在车上,大褂的下摆随着风呼啦啦的,他抱紧着油布伞,微笑着瞅着晃过去,躲过去的人们,他看见了那些有点鄙夷,有点惊慌的眼神。

他心里很觉得戏谑般的爽快,他宁愿想这些个都是羡慕他,因为他坐的高,高人一头么,觉得自己这时更是云里雾里的浑身自在了。

------------------------------------

“弟,好好干,挣脸,我每天送你去!接你回!”锦龙目不转睛着望着前方,乐呵呵的喘着气,脖子半扭侧咧开着笑容,他心里畅快,弟弟长大了。

“不碍的,走一趟我就能识道儿了。”锦山不好意思了,探着头近了哥哥的耳朵大声说。

他想:让哥哥拉车接送,让人看见那可不像个闷头小伙计了,这会是不恰本分的身份,可听着大哥这话,他又打心里头高兴,高兴的不是可以天天坐车让人羡慕,而是现在哥哥不像平时那样让自己总觉得怯生。

他知道,自己即将有的出息,让大哥高了兴,因为这个人群里也只有大哥才是最亲近的亲人,最令自己踏实的。

“反正我横竖是接活儿撂颠儿个就都有了,不成半道你还能拉着我,我也当回爷歇着。”锦龙脚不停地倒着步子,半憨憨的开着玩笑,他觉得自己说的在理可行,真像是已经舒坦的坐在车上享福了。

“成,回头不用趟这个苦差儿了,我就够挣的了”锦山大声起来,能让亲近的哥哥看得上,他觉得很有骄傲。

“你小子,成,知道心疼哥累了,行啊,哥哥我等着了”锦龙的步子更快了些。

“哥,我还是想给弟弟能上个学,你看他身板弱的,也就捧个书本。”锦山抽冷子还是提到了自己想让弟弟锦海上学的想法,并为这个理由很觉得适合,说出来也不觉得会惹哥哥再生气,说完等半天哥哥锦龙闷着头跑路并没应他,也就忐忑着不往下说了。

“也对!”锦龙听了锦山的话一直没应,在脑子里稍停了好久,才咬咬牙蹦出来两字。

他对读书这个事情并不很理解,要是他自己,出着本分脚力,每天混几个铜板够吃喝,能攒下几个,而就是读了书能有学问,读书使钱却也成不了财主,那还不是白费。

读书那是有钱人家的拔份儿套路,而自己只是有和读书人急赤白脸的干上几架的能耐,读了书对他们哥们又有什么用呢?

想起这些不自在,难道说背着手的斗文嘴,缩手缩脚的装体面就能得来本分的钱财?他真的想不通读书为啥。

-----------------------------

进了城,他看见了更多的读书人,原来人世间,也不都是地里刨食的本分,他们红涨着脖子挺着傲气架势说着自己要绕弯才听的懂的话。

他只有低三下四的平展着手,指望着读书人坐他的车,满脸堆笑的掸掸车座上的蒙尘,恭请着读书人上车,读书人夹着书,眼往上飘或斜楞着他,他侧过身去装看不见,连含着个“呸”都不敢。

如今要让他弟弟也变成个眼神斜楞他的读书人,冷眼主子,他打心里不乐意。

他也知道读书的好处,出进的都是有气派威凛凛而自己不能靠近的场面局子,只是读书要使多少钱,他心里没底,他那点臭汗挣下的几个子是肯定供不起。

如今二弟的饭食出路有了着落,能出力气帮衬家里的吃用,小弟弟锦海也渐渐长大了,却只能老实巴交的在家睡觉,没个前程景象他也心急,读书的前程是什么个路数,他猜不出也懒得琢磨。

刚从身边跑过去几个蹦蹦跳跳的学生又让他猛觉得,去上学也是个正经的事由儿,万一更有点出息呢,而且照现在的他们哥两个挣下的,应该足够让小弟弟去上学。

过了隆福寺街面,离锦山要去的地方就不远了,“嘿。嘿!”锦龙拖着长声,像是打定了主意。

冬去春来的古老的大城还没有完全褪去冬日的灰霾冷寂,道边的槐树上枯灰色的冻枝像被水彩点墨般勾勒,染上了星星点点的淡绿色。

冰茬刺骨的晨风褪去了冬日的威风,凌厉的劲头被初升太阳的暖热着安抚着捂化了,变得温顺起来,东溜西逛的散漫。

迎来新一天的人们忙碌着各式的做活儿,他们每天如此辛劳乐此不疲,早春的蓝天抚平了他们自己深埋的辛酸和平日间的无奈,他们这样每天不敢记着自己心里的刺芒儿,只是因为家庭老小的嚼喂而默默不语的奔波着。

这个厚实的大城廓里,被四围城墙围起来的他们东奔西跑,心里依赖着,身体依靠着,祖祖辈辈的在这个高过云天的城墙里拥簇着。

走动在厚实而巨大的宫殿城墙的阴影里,又是那么恬适自在的安逸,宫墙为他们在心里撑住了压住心头的苦楚。

如果暴露在阴影外头,心里不仅仅胆颤,而且保不齐被刺到骨子里的晾晒刮出一溜血泡,疼到无处可遁。

当晨钟铛铛,城门开一小缝,天地之大在城外展开,没有踏出城去的必须要紧的差,他们都懒得往外看一眼。

当暮鼓刳刳,城门落铁下闸的合上不知几百年的厚重大门,他们会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踏实。

只要宫城一直在,他们就踏踏实实的忙活各自家里的炊烟。

禁城高墙,是在心里的依靠,是一个能把自己整个罩盖起来的平安符。

禁宫城内的秘密,原与他们并不相关,也不必相关,那就是个他们用来交头接耳探听的段子出处,偶然聊着权当个笑话,那些不准切实的场面神秘遥远。

如果某位神气活现的得到点禁宫城内的秘闻,就像掀起来盖头瞅个真着,而眉飞色舞的说个有板有眼,那必是离宫墙之内的真实更接近的典故,能得来的消息,说者也必然是有身份的显得非常有道。所以能说起宫内的事情来,也必然获得大家的仰慕,而也不太理会是不是真实,那个禁宫城内才是国家主子,只是神秘,而与己无关。

深宫的小皇帝灰不溜秋着被冯玉祥的国民军赶走了,那时候,很多人着实的慌张了许久,那是他们每日出去日常琐事中的一部分,一份踏实而又高攀不起的事件,逢日不提或觉得会空落不少,而现在被枪兵们无理的驱散了。

枪兵野蛮,还会做出什么谁也猜不透,这样的慌张持续了一阵子,人们发觉除了涉及宫城的新奇段子的消失并没有太多其他变化,很快就又因为这个厚古大墙的不变故而又忘了。

赶走个已然是摆设的皇上,不久就变成了新编排的俗笑话,提也没了身份的显摆效果。

虽然宫墙并没有坍塌变故,可是探究的故事没有了依据,能显摆身份的来源被驱散了,这大城垛子着着实实的还是在心里像塌了半边。

日子还是依旧,故人并没有跑失谁,精神气明显颓废了不少,偶遇相揖的时候找不到身份的节次礼让,只有尴尬的对笑。

更多的各色陌生人等大摇大摆的进了城并安顿下来,他们不是这个城原有的阶次,可他们也不低三下四,仿佛这个大城原来的老少住户们是被他们赶走了。

这些不明着底细的人们不知从何而来,没来路更没个身份造次礼仪,大摇大摆着没个天高地厚的高仰着头皮,街面上多了些陌生脸儿横冲直撞,逢熟人也就作个短揖没分寸的拱让。

民国了么,大家都一样的等级,谁要是登基造次,早晚也被灰不溜秋的赶走。

人们也渐渐适应了在民国身份中互相的满脸堆笑,没有了独住在紫禁城的皇上,没了府衙的爷,分不清谁是如今的等级层次,也就对搞不清来由的孙先生的大殡更没有什么敬重的必要。

----------------------------------

锦龙拉着车载着锦山,就是这样在天底下最大的太阳底下不顾曝晒,扬眉吐气的自顾自的跑着,他和坐在车上的弟弟觉得以后的一切都是将和这现今儿的太阳一块升起来,热起来,烫起来。

他浑身怒着劲头,觉得曾经想攒了钱回到老家去置办土地,侍候秧苗的想法是多么的愚蠢,那是只会悲切到饿死在没人知道的土堆里。

而现如今,他和他的兄弟们将要执掌着自己都会轻贱的惴惴着被人悲悯小命,不用再眨巴着眼睛盯着在地里寄托着他们饭食的麦芒。

现在就凭着他们自己的踏步脚力,那就如拉着千军万马的队伍占据了这个城池,这个城在脚下真应该服服帖帖的让他们踏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