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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山特意在头天晚上就跟街彼儿的做教师的张先生借了件儿没补丁的灰布大褂儿,一大早儿就急迟儿忙慌的穿戴上,跺跺脚下的新片单布鞋,站顺溜儿了,立在门口,他很满意的抖擞下衣角,身上轻松体面,人就显得格外的精神。
摸摸胸口,要带的证明录用身份的毛宣纸片已经捂得软热了。
前脚刚踏出院门外锦山就一下就乌皱了眉心,这大早儿的云黑风急看来是憋着雨了,于是回身又到屋里抄了一把油布伞带着。
轻轻拢好了院门儿,锦山猫着腰,大步流星的像是小跑着,心里一个劲儿跳,燥急的血上头,气儿不太顺着像是有什么顶着嗓子。
刚到草木仓胡同儿口,就猛见了很多人堵着,都抻长着脖子向一个方向张望,倒不见怎么杂乱吵闹。
锦山怕人挤腌臜,别蹭脏了刚挪借来的新衣裳,他小心着搡着人想从人群中挤过去,刚一冒头儿就被把街口执仗的兵瞅见,被狠狠的低声警喝,他只好退后着伸着脖子前后左右的乱瞄,街对面的胡同是条通向西单牌楼的近道,他想着能有个空挡儿瞅冷子兜转到对面街边。
早起的风很凉,像是跟谁拧巴着劲儿嗖裘裘的响着,呼啦啦的风溜子儿撕扯着沿街店铺的旌旗,裹着细黄土面儿在地上打着旋攥儿,像是急先锋前马蹄,刀劈着房檐狂奔。
街面儿两边胡同口都塞着不少人挤着,都直愣愣的搓手伸脖瞧着城里宽街的方向。
一定是憋着什么市面上的大事儿,锦山抬头望望堆着灰乎乎乌云的天空,更紧皱了眉,他为的是怕自己的事儿耽误,也担心今天这件大褂儿估计非得挂了土,没法交代,怎么着这也是来了京城他应了第一件够脸面提气儿的事由儿,新差事可不能破衣嘞忑的就去应付。
锦山这是要去九城名躁的北京饭店应差事了。
三月底的京城,早晨的空气里还是凝彻的冰气儿,一吸溜都拉嗓子,越来越猛的风夹着黄土灰像刮泥刀子来回的窜,抹过鼻头钻进脖子。
在这个凝重冰凉的气氛里,展阔的一条整街像是暗浮着不安的躁动。
街面上早就排开了穿黄的灰的不显整齐的枪兵,不少兵的袖子上套挽着样式没见过的黑标箍袖儿。
兵们各个都是屏气凝神,眉目低垂着没了平日的霸道张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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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匹快马挤撞蜂拥着从大街拐角处闪出来,铁蹄掌儿撩起灰土踏着风,刺电煞雷般急火火从锦山所在的胡同口飞掠了过去,扬起的灰土渐渐弥漫了两旁,人们都掸着鼻前小声咒骂着后退。
又有几批快马从远处街角飞奔而来,拥在胡同口的人们都张慌着往里躲,戒严的排子兵和街巡也躁动起来,推搡着人群。
骑马的军人前倾着飙直身板儿,一手挚缰,一手还提溜着短枪,北洋大盖沿帽子上都箍圈着黄白绸子条,像被风搡直了的旗子飘展在后脖颈子上。
他们嘴里擎紧着铜哨儿,不时的吹一声凄厉长响,在寂静早晨的街上,那尖利的哨音不禁让人一阵的寒颤,在寒风里显着就萧杀。
这几匹快马带着风声,哨音,顺着清阔的街面,直直的奔西直门外方向去了。
锦山不禁心里咯噔咯噔的不自在,觉得出来这是镇国大殡的前哨,这场面听说过,但没见过,但毕竟是正当他的大日子口儿接迎了这码丧事儿,觉得背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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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斜楞着戴着瓜皮小帽儿的光头,抻直了脖颈子东瞄西望,脑袋里转悠着想还有没有其他的道儿能抄绕过去。
从脚下的西直门里到东华门,就是雇洋车也要跑个把钟头,他本也就没打算着雇车,也没钱,出来早却遇到禁街走不动,这个的确是没想到。
扎着堆的人们相互传递的眼神儿里都有些莫名的慌张,有知道底细的主儿被周围的看客围着窃窃的小声叨咕。
锦山个子不高,东探西探的竖耳朵也大致扫听明白了些缘由,是现今儿的大总统或大总理大元帅一样的大人物-孙大人偃没了。
他这也就才注意到沿街挂的五色旗的确都垂了半杆头儿,这肃穆阵势他懂,这叫举国丧的大殡。
他大概知道这个名震四海的孙先生,可搞不清具体的官职名义,反正逢人站定着提起来这个名字,都会一脸的肃穆恭敬,被这么奉迎说道着的,想必是如皇上一般顶天儿了的大人物。
清廷在他到北京的头前儿被冯玉祥的国民军赶跑了,没了皇上,想必能禁街的官职也是顶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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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家,这个词其实在锦山脑子里并没太多的眉目清楚,国有疆界,与他是挨不着,国有多大的地界,也不会与他精细丈量,可究竟自己个也是这个叫民国的芸芸众生,即是所谓民国的国民。
既是堂正的国民,那么祖辈相传的可以安心的在这个国里劳作,奉着官员,必守着这个国的规矩,也当敬着国的天君,这既是众生的本分。
民国的律例罚由,那当然只是街口上提留着彩条棍子的警坎肩,吆喝威胁着众生的铜豆子官阶。
再往上的官阶大员他抻着脖子也望不到,而作为国民的自己,能吃饱混事情,就是他的本分国事。
在这个号称民国国都的四城九门,城池威仪四方,稍有动静就震动寰宇,能在国都里禁了街的事儿,也就必定了是天下国家的大事。
就现今儿,他人在京城,算是临着天下国事很近,可着身边的大事儿就该有切近明白儿,而不是在老家的囫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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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窝囊在偏于荒山僻岭的老家,天大的事也就是和爹妈看着自己的土地,操守着三村五里内地主家的事儿。
换了百寿字大袄的地主迎了亲似的接待了县府的官员,面对着层级官阶,胖身板比平常一下儿就矮挫了不少,那样子必定就是对国事该有的奉承。
那时候还小的锦山哥儿三光着脚面混在一帮鼻涕孩子里头,趿拉着乡村的土面子地,撵不动的凑耳朵听国事的热闹,看国事官员的浓彩大服仪仗。
黑篮缎子镶补挂,头顶孔雀红羽翅的官儿甚是威严,胖厚嘴里念叨着朝廷圣上的时候还要高过头的拱着手,锦山哥几个也嘻嘻哈哈的远远地学着拱手起哄,可没人瞧他们半眼。
朝廷么,自然就是像说书先生说的天庭,紫金瓦,红宝墙,绕着彩云在天上,挑高到云里雾里一样的威严。
天庭必定是执掌着的是地主的狗命,否则地主也不会匍匐在地上发抖着迎接。
天庭根本就看不见锦山一家的穷命,所以地主对朝廷官员大恭敬,而锦山他们只能是支棱着耳朵,和芸芸乡众一起拥挤着闪躲着,小心的远远的仰望国事阵仗。
地主掌着一方土地上的所有年老年少的爹妈,还有换天黑地乱跑的如他哥儿三的一干小子闺女的命,方圆被地主执掌了性命的穷人们自然都是都要对地主恭敬。
在家,爹妈给的半块红薯那就是自己的命,这命也就是比什么都更近着的当天要饿的肚皮。
爹妈真心孝敬的却只是佛龛里落着土的神像,他们向来对地主以致天庭的恭顺恭敬也是随着村乡土民的姿势,那都是在眉目脸上的表情,轻软着哼哼几声附和,转头却就是一个“呸”在土灰里。
云里雾里的天庭对于锦山的印象,那只是难得的光鲜宝气的排场中不平常的热闹戏台子,上面流动的人物层阶有序,说的什么大书典故并不懂,但他们一帮孩子都喜欢围着这些热闹,那上面锣镲喧闹是天外的有趣,那就是天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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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山虽然现在就在天庭般的北平,近靠着国事,可眼下他满心惦记着是自己即将应来的差事,那是一样只要是说着想着,就如掂量着烧红了的铁球,烫手的好事,也如供桌上闪亮的金珠宝球子,眼望而轻易难得,经日里都是左右徘徊的琢磨,这样的差事,也就是在天庭般的京城才有。
可眼下,自己最恭敬的既得差事,被云里雾里的国家的事儿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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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自己的锦玉饭碗,也就可以绕开国事,坦然的寻个别道绕过去。
“呸”虽然含在嗓子里堵着,他可没敢出声。
呜哇哇呐钹响器扯着悲彻的调而,远远地传了过来,搡挤着的人群开始躁动,都想凑近了能瞅个真着。
锦山不太想往前,他晃愣着身子只想抽身往后,可被人拥着挤不动,正举步犯愁,脑后头被被谁伸手“啪”的拍了一下,他转过头看见的是他的大哥锦龙。
20郎当岁儿的锦龙鲁虎子儿好身板,腱子肌肉硬实棱角分明,人高马大的比他二弟高一头,他出来的早,拉着租月的洋车在附近乱转悠。
街堵了,他斜靠着车在墙根边上冲盹儿,偶尔抬眉毛瞧热闹的时候就猛然间看见锦山在人群里东搡西搡的晃浪着,便蹭着人群的拥挤一把镐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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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小子不是赶事情么,还不赶紧着燎毛儿火急,敢情跟这稍停撩爪儿混事儿呢。”锦龙干呼呼的嗓子里像含着痰,声音低沉。
“哥,你瞅我过得去么,赶别处能走的,估计也是个堵。”锦山边说边踮着脚回头顾盼,眉头都拧了,他不像大哥那样因为拉着车的胡同串子,他还不熟悉京城的道路曲直。
“唉,行吧,赶上了也没辙,赶紧着上车,我带你顺别路抄过去。”锦龙提溜着锦山的脖领子就往车上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