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相见(6)

但灵昭可没有功夫与她回礼,只因她这几日习练不勤,一曲舞没能编排得完满。要说她所擅长,自然是一舞长生世,然这长生世乃是招魂之舞,她今日若在这里跳了此舞,在座凡人们的魂魄恐怕一个不落地都要被她取了去,这可使不得。但除去长生世以外,她实在也不会什么别的舞,此一时便只有……随便跳跳。

好在么,托了她这张脸的福,倒没什么人在意她跳得如何,纷纷被她的姿色所惑,目光随她一举一动,一个个仿佛连眼都不能眨了似的。

灵昭正以为可以蒙混过关了,腿上却忽而有些使不上力,腿上一软,脚下便踩错了拍子,哪料是一步错步步错,竟是接不下去了,她正感到有些尴尬,却听背后的乐声忽而改了韵律,协调着她的步子,一点点又合了上去。

灵昭心道,这人间的乐师实在很识趣,竟如此晓得变通,可以称得上是很灵光了。她正要回过头与那乐师点头道个谢,忽而目光却被另一个方向上,那一个缓步而来的男子吸引了。

那时那刻,当灵昭看着荒芜玄衣银发不知何时从亭台深处走出,缓缓落座于歌台筵席之间的那一刻,她忽而懂得了几句风月场上的玄语。

——浮世花开,须臾一瞬。

这句话是当年她行走人间时听一个落魄书生说的,彼时乍一听只觉得飘忽,一时没觉出是什么风月场上的情话,只当是文人卖弄,因她自来就觉得,所谓情话么,自是情炽时所言,必然应当很露骨很热烈,诸如什么“羞见枕衾鸳凤,闷则和衣拥”之类才算勉强合格,就连“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都显得不是那么够分量,情态上太单薄了一些。

但此时此景,她乍然瞧见荒芜,明明只是几月不见罢了,却仿佛隔了许多许多个年头一般,让她感到那样思念。这世上的一切瞬间便不在她眼里了,只能看到他的模样,冷冷清清的,漂亮的银发长长地流泻,比女子的青丝还要好看,她忽然就觉得,在她瞧见他的那么一霎那,这世上的繁花便都一朝开尽了。

“浮世花开,须臾一瞬”——原来的确是一句很露骨、很热烈的情话。

灵昭很高兴,但荒芜似乎正被那老皇帝拉着说话,还不曾瞧见她,若她不是顾忌此刻人还在台上,怕不就要大声招呼他了,但此时她可不能这么做,只有刻意将舞跳得招摇一些、吸引人一些,青色的水袖高高地飞扬,她漂亮得如同一朵热烈盛开的长生花,只盼着他能瞧过来一眼。

今日的灵昭不但漂亮,而且博闻广识,能够旁征博引,她居然又在心中想起一则典故,想起曾经商音尊座去中洲做客时随口说的一个小故事,说他以前遇见过一个男妖,恋上一个凡世的采莲女,在他座下苦苦哀求了数百年,只为轮回转世的时候化为一朵莲花,被心上人撑着兰舟轻柔地采撷而下,为此,愿在幽冥府黄泉界受千年业火焚烧之苦。商音尊座终是怜悯他一片痴心,允了他这番请求,让他在最好的时令化为江南万莲中的一朵。

这男妖在莲池之中静默地等待,终有一朝,心上人撑着兰舟而来,见到了他,分外惊喜,与友人笑言中提及,说这是她从未见过的、最漂亮的莲花,于是采撷而下,乘舟归去。男妖感受到了与她指尖相触的那一瞬,分外快活,但莲花在被采下的那一瞬,生命便走向终结了。

商音尊座在中洲的菩提树下与荒芜对坐着喝茶的时候笑道:“这男妖怕是痴心得失了智,却不知数百年过去,那采莲女也有许多命运轮回。我听闻,此女生时曾犯下大罪,转生时堕入了畜生道,早已并非那男妖心心念念的江南佳人了——我座下的重明你知道吧?不错,就是那个眼明心亮的后生,他这一遭竟是难得发了善心,为这男妖造出了一个幻象假人,才算是了却此妖的一桩夙愿了。”

灵昭当时侍奉在荒芜身边,偶然听到了这个故事,也听出二位尊座交谈之间对那男妖略有鄙薄之意,大意是讲,此妖缺乏慧根,委实有太多执念。可灵昭那时候却暗暗心想,这男妖很了不起,且难得是一个明白人,纵然有漫长的生命那又如何呢?若是连一桩心愿都不能实现,岂不是浑浑噩噩的一生么?倒不如变作一朵莲花,在与心上人相会时绽出最靓丽的面貌来,得了对方的青眼,岂不是很妙么?

灵昭感到如今风水轮流转,她自己便是那男妖所化的花,势必要花枝招展、引人注目才好。她已经打算好了,若是荒芜瞧过来,她便要美美地朝他笑一笑,今天早上乔琳瑜让人给她打扮时她本很不耐烦,现在却感激起人家来,觉得自己今日幸亏是打扮了一番。她现在自我感觉好得不行,甚而连麻痹了几个月的腿都仿佛灵便起来了似的,整个人神清气爽,只等荒芜发现她,还在心中琢磨:他若是瞧见她在这里,该是一副什么模样呢?会不会惊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