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没事,柳玉暇也落了一个清闲,正听着小曲磕着瓜子,正巧王掌柜入内,方使了一个眼色让两名弹琵琶的侍女退下。半倚在美人榻上,染了蔻丹的指甲鲜艳如火,放下瓜子,又十足优雅地端起小桌上的香茗,语气中却难免带了些被打扰了兴致后的不悦:“这一大早的,什么事啊?”
回头瞧瞧房间外无人,王掌柜这才上前几步来,躬身道:“刚领了老板娘去西巷子那里收租,不想却在回来的路上瞧见了庆儿姑娘。”
“这有什么可奇怪的,庆儿是若烟姑娘身边的人,许是被派遣出宫办些琐碎的小事罢了,何足你大惊小怪。”
“若单单只是如此,那小的自也就不必如此挂心了。”王掌柜垂下头,声音平淡无波,然这话中似有似无中所透露的一些信息,却叫人不得不好奇了。
偏柳玉暇就讨厌这般子故作神秘,放下茶盏,莹白玉手支着下颌,颇有些懒懒的模样,“行了,有话赶紧放,别在这儿给老娘卖弄关子。”
“老板娘说的是。”王掌柜淡淡一笑,“回来时,我正巧碰见了庆儿姑娘从一间药材铺里出来,原想问问是否是夕御医有所需要,看我们能不能帮得上忙的。可不曾想,我这还未曾开口,庆儿姑娘敷衍了两句后就已经着急的离开了。原也是好奇心作祟,我便去了庆儿姑娘进去过的药材铺,一番打听,药材铺的老板便给了我这张方子。”
王掌柜从袖中取出一张叠得整齐的方子递给柳玉暇,柳玉暇不过只淡淡一瞥,便随手丢在了一旁,却是懒得再看,“若烟姑娘是大夫,许是药材不够了,这才着庆儿出来置办,又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还请老板娘您仔细想想,偌大的太医院什么药材没有还需要到外面来置办?何况,若只是简单的缺了几种药材,庆儿姑娘又何故见了我便急匆匆地走了?”
王掌柜一番话一语中的,柳玉暇这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要说这北朝国哪里的药材最齐全,那肯定是宫中的太医院无疑,若是连太医院都没有的药材,民间又如何会轻易有?
这件事情真是越想越不对,柳玉暇再次拿起那张方子仔仔细细的看着,然而她不懂药理,却是再如何看也看不出一个所以然来,一生气,扬手便将药方重重拍在桌面上。
王掌柜静静看着,等到柳玉暇稍稍平静了心态后才道:“老板娘可知,这方子是用来治什么的吗?”
“快说。”抬头一个白眼翻去,柳玉暇也是急恼了。
王掌柜凑上前去,用仅有两人才能够听到的声音,小声说了三个字:“安胎药。”
柳玉暇一惊,竟失手碰翻了榻上的小桌,一时间桌上的茶盏以及放置瓜果的琉璃玉盘噼噼啪啪的碎了一地。
王掌柜看了一眼地上的狼藉,张了张口欲说些什么,柳玉暇却已抬手打断了他。只见她扶着美人榻上的扶手颤颤巍巍的站起身来,面色深沉如水,眸中更是敛不尽的惊诧恐慌之意:“这消息,可靠么?”
“药方是药材铺老板给的,药材也是庆儿亲自过来抓的,看这方子上的字迹,该是出自夕御医之手不假。”王掌柜一五一十的分析,对这个问题的结果早已是了然于心。
“你说,是他的吗?”
这个“他”问的自然是另有其人,但王掌柜不敢妄加揣测,哪怕已是八九不离十的答案,他亦是不敢轻易将这个答案吐露出口。
夕若烟是御医,又久居深宫之中,若这事不假,那这腹中之子定然是那人的无疑,可若真是如此,这事怕就不太好办了。
柳玉暇早已无了往昔的镇静沉稳,这事对她的冲击不小,饶是此刻,她亦是无法完全消化掉这个突来的信息。
一直默默站在她身后的王掌柜此刻也是一筹莫展,他原也是个小人物,突然发生了这样的大事,寻常办法自然是毫无作用,那眼下最要紧的……
“老板娘。”王掌柜轻声一唤,已是不惑之年的他早早的便修了一副沉稳的性子,面临如此棘手之事亦是临危不乱,“此事你我既然不能妄下决断,何不将此事报告给上面,或许还能有更好的解决办法。”
“你的意思是……”柳玉暇紧蹙了眉头,思绪翻转,便已瞬间明白了王掌柜的意思。
此事不管上面那人是否知晓,她既毫无办法,那便理应禀报上去,至于最后的处理决断,那便再不是她所能够过问的了。
如此,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眼下也无其他办法,一会儿我就写了书信,你亲自送去……”
“老板娘!”
一场谈话最终闹了一个不欢而散的结果,夕阳西沉,撒下天边最后一束霞光,悄无声息换上一片漆黑。偌大的太和殿屏退了众人,没了阳光普照,隐隐间一丝凉意不禁袭上心头。
玄公公小心翼翼地踏入殿中,目光怯怯望了眼殿正中那背过身去的男子,低低垂下了头,“皇上。”
北冥风负手而立,闻言也不回头,默然许久,才道:“她,回去了?”
“是,奴才瞧着走远的。”低头一五一十的回答着,见北冥风并未如心中肖想那般大发雷霆,玄公公方才隐隐松了一口气。只是瞧着皇上现如今如此镇定的模样,他反倒是不大自然了。
外面有风呼呼灌入,玄公公佝偻着身子站在原地,余光望望天边逐渐暗沉下来的色彩,连带着殿内的明亮也在一点一点的消失,他犹豫着要不要招人进来掌灯,尚未开口,殿中那一抹身影已然缓缓转身。
冷冽的气息笼罩在身侧四周,北冥风面色沉静内敛,遥遥望去,刀刻般的俊逸脸庞风云不变,明亮如星子的眼眸在愈渐暗沉下去的夜幕里愈加显得明亮璀璨。
明睿的目光轻飘飘扫了一眼始终低着头一派小心翼翼的玄公公,而后径直略过望向天边那一抹逐渐消失不见的霞光,淡淡启口:“小玄子,朕听说你与夕御医身边的近身宫女素来有交情,可有此事?”
没来由的一句话登时震得玄公公一惊,身子一抖,慌忙就跪了下来,“皇上明鉴,奴才、奴才与庆儿清清白白,左不过是碰上了寒暄两句,绝无其他任何私交,皇上明鉴啊!”
重重一个头磕在地上,玄公公浑身微微战栗,心下更是惶恐不安。
北朝有律法,宫中自有规矩树立,宫女太监不得私下私相授受,若经发现便是一大重罪,轻则贬至夜梃局,重则便是处以笞形逐出宫去。但不论是哪一条,那也是他所承受不起的呀!
虽是不知皇上为何会突然问起这件事情来,但以这么多年在宫中的经验来看,这事,无论如何都是不能承认的。
“行了,起来吧。”
正惶恐间,头顶一道沉稳的声音传来,玄公公心有余悸的抬头一看,但见那张俊逸的脸庞上确实没有什么怒气,这才敢放心的站起身来。
“朕不过随口问问,瞧把你吓得,平时不知道背着朕做了多少亏心事吧!”目光略略扫过一脸愣怔的玄公公,漆黑的眸中闪烁着点点光亮,这不经意的一瞥,却着实是叫玄公公怔了一怔。
只听得他“哎哟”一声叫唤,一张脸立马委屈的皱在了一块儿,叫屈道:“哎哟皇上,您这可是冤枉死奴才了,奴才打小就跟在皇上身边伺候,虽不敢说是绝无一错,但也是勤勤恳恳,尽心尽力啊!”
想想自己这几年来的兢兢业业,再想着此刻被莫名泼了一身的黑水,玄公公是越想越心酸,原本还想着做做样子来着,现下倒真是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那叫一个真可怜。
偏北冥风就不吃这一套,淡淡瞥了一眼,立马就嫌弃地别过了头去,“少在朕这里做样子,赶紧去打听打听,这几日夕御医都去了哪儿,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朕要知道得清清楚楚,一字不落。”
玄公公一个激灵,霎时间弄明白了龙颜不悦原来是起因于儿女私情,自己左不过就是那无辜被殃及的倒霉池鱼,一颗心顿时定了定,也不再假惺惺的抹泪了,立时答应得爽快:“奴才领命,奴才这就去。”
袖子一抹眼泪,玄公公慌忙告了一礼,逃也似的奔了出去。
浓重的夜幕遮住了整片天空,没有了繁星的点缀,漆黑的天际倒显得别样的沉重,叫人不禁觉得胸口烦闷,异样的不是个滋味。
“今夜风大,瞧这阵势,明日还指不定会下多大的雨呢!”扶好窗边一盆被大风吹倒的小盆栽,庆儿关上红木雕花的窗棂,一人倒碎碎念了起来。
“风大如何,雨大又如何,左右也无事,这样的天气倒适合在房间休憩,也倒省了外出。”夕若烟也不抬头,听着庆儿一人念叨,便也随口接上一句,手中的笔却是并未停过。
庆儿一脸赞同的点点头,缓步走来道:“主子这是在忙些什么呢,从一回来到现在都还没休息过。”
“好了。”落下最后一笔,夕若烟对着纸张轻轻呵出一口兰气,伸手递给庆儿,“这是我需要的药材,明日你就出宫一趟替我买齐,可别出什么岔子。”
伸手接过,庆儿听话的点了点头,目光顺势看向那跃然于纸上的几个漂亮的簪花小楷:“当归、川穹、白芍、黄芪、厚朴、羌活、菟丝子……奇怪,这不是安胎药吗?”
“跟着我这么久,总算还不是毫无收获。”夕若烟起身走向外间,仔细净了手,再以一旁准备好的方帕拭去手上的水珠,方才转过头来看着庆儿。
“可是宫中又没有哪位贵人怀有身孕,这安胎药又是准备给谁的?”庆儿满腹疑惑,这安胎药的方子主子又特意叮嘱了,看样子也不像是主子自己需要,想来该是为别人准备的,不过,又是给谁的呢?
“楚昭仪。”一瞬敛去眸中的色彩,夕若烟定定的望着某处,眸光深邃却平静无波,“怀孕的,是楚昭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