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江迂看着眼前那张无比熟悉的冷峻面容,森凉目色底下,隐然的一丝忧愤,却不得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的嘴唇开始颤抖,这一瞬间,不知该当受宠若惊匍匐称谢抑或是惊惧不安叩首提醒。——奴不过一介阉宦,怎当大王敬称为长辈?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晋王却自顾说道,垂下眼睑:“我也明白应该怎么做,可是我就是不甘,为了保命,我还要将自尊折贱到什么境地?所以,你不要再规劝了,那些话我不想再听,你千万要替我记住今日。”
一心为主的宦官听晋王这番话后,简直忧心如焚,然而……
“今日所受之辱,只图将来大业,我保这一条性命,不是为了苟且偷生,从此之后,当我冲动妄为,你记得用今日提醒,如此耻辱都生受了,我还有什么忍受不了?”
说完这话,晋王大步离开,此时日暮西山。
而就在这日傍晚,同样经过香汤沐浴、精心妆扮的灵药,正心花怒放地叩辞太后,虽然晋王怒杀春莺一事多少让她震惊,然而因为太后这回嘱令在前,更兼天子竟然也温言安抚,那些担心竟被心头欲望彻底掩盖,春莺是时运不佳,她灵药相比可谓得天独厚,晋王既然得了太后与天子告嘱,就再不可能任性胡为。
怀着这样心情,即便当宫人捧上那碗黑漆漆的药汤时,灵药竟然也义无反顾地仰首饮尽,不带半点犹豫。
“这药只是暂时不能生育而已。”太后对灵药的态度显然满意,因而不惜安抚:“待到合适时机,确定晋王再无威胁,我自然会给你生育子嗣机会,贺烨未娶王妃,你又是宫人出身,在他大婚立府前,名位也暂时不能肖想,只是一介侍妾,不过也只是暂时,你要清楚,即便将来……就算晋王有个好歹,我也会保你一生安荣,名份虽顶多是个媵妾,也没人敢小看你。”
灵药当然相信太后的承诺,否则也不会竭尽全力争取这个机会。
这个夜晚并没有再发生让人胆颤心惊的命案。
只月色如水万籁俱寂时分,却有一个憋屈满怀的少年在蓬莱池畔疾舞长剑,白光闪处,枯叶纷扬,渐渐隐没那个黯黑的身影。
剑气削得新翠凋凌。
而倏忽之间,人立定,剑脱手,厉光没入树杆。
满头热汗的少年目光森厉,抬手之间又拔剑入鞘。
依然没有声息。
而这个晚上,十一娘也不得安睡,这倒不是她失眠,而是因为被同安公主坚持“留宿”拾翠殿,她这才相信了贺烨起初那番话,同安对她甚是折服的事原来不假——经过这段时间学习切韵,同安公主对诗赋一门大感兴趣,当初卢三娘布置的加课这位贵主不以为然,私下却在暗暗用功,竟然死记硬背下了不少名士佳作,一时兴起,就尝试着自己作诗,又不好意思拿给先生评鉴,其余人同安也不看在眼里,硬拖着十一娘让她评析。十一娘因为同安是叶昭媛所生,原本就有股子亲近,再兼性情使然,不愿敷衍奉承,一看同安所作那五言绝句非但有犯韵之谬,甚至完全缺乏意境,就如实说了出来,同安虽然有些沮丧,但却没因而恼怒,反倒求教起怎么才能写成佳作,这么一谈话,就耽搁到了夜深,同安尚且炯炯有神,大晚上不愿安歇,坐在院子里感受诗境,十一娘也只好陪着,直到女官数番催促,同安才不得不回到寝卧。
虽说公主有留宿的恩荣在先,十一娘到底不好当真住在拾翠殿,好在侍读值舍本也相隔不远,因而她只找宫人讨要了一盏风灯,提在手里缓缓往后头的值舍走去。
哪知还没转入浮香廊,隐约看见一个黑影竟然像是从树梢掠过,十一娘下意识便提高了风灯,一声“是谁”的喝问还未出口,便见那黑影竟然立定在她跟前。
“不要咋咋呼呼!”贺烨额头上还保留着一片汗迹,袍子一角掀起掖在腰间玉带里,手里拿着长剑,那模样像极了正要去杀人,抑或刚刚杀完人。
实际上是这位大王心里郁闷,刚刚去夜阑无人的蓬莱池边练了阵剑法,这时赶返紫宸殿,经过此处时不巧被十一娘看见,若换作旁人,烨大王风一样就掠过了,然而看清是十一娘,竟然鬼使神差地刹了脚,原本为防小丫头受惊太过叫嚷出声,烨大王一只手掌已经蓄势待发准备掩嘴,然而当他看见十一娘很快镇定下来,自己反而诧异了,一时促狭之心大生,一个弹指,十一娘手里那盏风灯晃了两下就熄灭了。
借着月色,眼见十一娘仍无惊惶,贺烨倒哼了一声:“大晚上,在深宫乱走,你就不怕见鬼?”
“即便有冤鬼索命,也寻不着我。”十一娘随口应答一句。
“谁说寻不着你,春莺那条性命,可不葬送于你三言两语。”
十一娘:……
世上有这么不讲理的人么!他杀完人理直气壮,反过来倒将责任推在自己头上?好罢,此时此处实在不适合理论,十一娘决定缄默。
“你总不会否定,当日那番莫名之语不是提醒我春莺更比灵药危险?”
贺烨原本以为小丫头会搬出家中长辈来应对,没想到却收获了一张惊诧莫名的脸孔。
“大王这可真是误解了,当日不过是无心之语,只是因为险些被人算计,忍不住抱怨两句而已,真没想到会导致春莺丧命,罪过罪过,经大王这么一说,甚感不安,大王宽恕,我先失陪。”
眼见小丫头毫不犹豫往值舍走去,烨大王目瞪口呆,直到看着十一娘的背影隐入阴暗的转角,倒是“哈”地一声笑了出来——胆大如斗、狡慧谨慎,这丫头还真有些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