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纾复杂的眸光在她面上一扫,很快收回眸光。
她甚少同云倾大陆的人打交道,在她心里,拂澜一族是九天玄女的后裔,有着最高贵的血统,其他人不过众生蝼蚁,不值一提,因此内心里丝毫瞧不起云倾大陆上的普通人。
却没想到,此番来邯郸城这一遭,却让她改变了想法。她不知旁人如何,但就宋清欢和沈初寒而言,他们绝对不是等闲之辈。
眼前这姑娘年纪不大,但表面功夫做得比她还在行。她眼中那天真的笑意,竟让人找不出丝毫破绽。姬纾自诩做戏之事,这世上无人能敌过她,却不曾想,一个小小的宋清欢,便让她大开了眼界。
几人顺着搭好的梯子上了海船,玄影已经在船上等着了。宋清欢等人的行李,玄影也早派人运到了船上。
此番去玉衡岛,除开玄影,剩下的隐卫并不随行。
姚扶桑见船上还有一人,神情越发不郁了,但此时已经上了船,他再说什么也没用,只得眼不见为净,冷哼一声,踱至一旁。
待人都上了船,宋清欢让云歌带了君熙先去安排房间,自己则笑眯眯地看向三人,“不知三位长老,谁来掌舵呢?”
这话一出,三人脸色微变,姚扶桑的面上更是黑得能滴出水来,再也忍不住,出言讽刺,“怎么,帝姬带了这么多人,竟连一个会掌舵的人都没有?”
他本就不喜欢女子,更不喜欢外族人,宋清欢还处处同他作对,此时难免情绪爆发。
“原本是要请城中渔民的,只是长老们不让带闲杂人等,那便只能请长老们出一人屈尊降贵了。”
她知道姚扶桑会驭水之术,海上气候瞬息万变,不定什么时候就会遇到风暴会危险,由他掌舵,自是再合适不过了。
至于他愿不愿意,这个问题,似乎不用自己来操心。
果然,宋清欢说完这话,姬纾的脸色虽也有些不大好看,但她到底还是看向姚扶桑开了口,“姚长老,还是你来吧。”
姚扶桑眼中是浓重的不悦,心底连姬纾也一并恨上了,但他也明白,宋清欢带的这些人,确实没有会掌舵之人,她持有苍邪剑,自己非但不能拿她如何,还得将她毫发无损地送上岛去。
冷冷瞪了宋清欢一眼,没有出声,转身走到了船尾。
宋清欢朝姞羽和姬纾笑笑,“船上有不少空房间,两位长老请自便吧。”说着,自顾自悠悠然带着流月沉星一道,同沈初寒一道进了船舱。
待看不见两人了,流月欢快开口道,“殿下,那位水长老……好像气得够呛。”
“无妨。”宋清欢淡淡一勾唇,“他们三人也是面和心不和而已。说不定看着水长老吃瘪,其他人还在心底偷着乐呢。”
说着,往软榻上一坐,推开窗户看向窗外波光粼粼的海面,深吸一口气道,“总算是出海了。”
流月和沉星亦是第一次出海,也跟着好奇地朝窗外看去。
“殿下,玉衡岛真的三四天就能到了吗?”流月开口问道,语气微有惊讶。
对她而言,玉衡岛一直只存在于传说中,是无比神秘的存在,总觉得不该离陆地这么近才是。更何况茫茫大海一望无际,根本就看不见边,仿佛随时都有可能迷失,故而才有此一问。
宋清欢轻笑,“若我们自己出海,三四天恐怕是不够的。不过现在有水长老他们在,你就不用担心了。”
流月这才落了惊诧的眉眼,不好意思笑笑,收回了目光。
这时,脚底的船仿佛缓缓驶动起来,不远处的海岸线也开始渐渐远离。看来,船已经发动了。
沈初寒伸手关了窗,温声道,“阿绾,海上风大,不要着了凉。”
宋清欢“嗯”一声,收回了目光,看向流月沉星,淡淡吩咐,“你们先回房吧,有事我再叫你们。”
沉星和流月应声离去,临走时,将门给两人贴心地拉上了。
她们一走,宋清欢的笑意便有些寡淡下来,她伸手托腮,眉眼间染上一丝愁绪。
“怎么了阿绾?”
“阿殊,我有些担心。”宋清欢抬头。
“担心母妃?”沈初寒在她对面坐下,凝视着她染上愁绪的双眼,沉声开口。
宋清欢“嗯”一声,明眸善睐间略显低落,“你有没有发现,这几天中,他们从来没有提起过圣女这两个字。”
沈初寒蹙眉,“阿绾,许是他们觉得,没有必要同一个外族人说起族中圣女。”
“不。”宋清欢摇摇头,“昨日你出去后,我假意要出门,在大堂同姬纾聊了一会。我故意装作对族中圣女好奇的模样问起,却被姬纾拿话岔了过去。若她心内坦荡,完全不至于这般做派。”
沈初寒眯了眯眸子,有意宽慰宋清欢,但看着她那双仿佛洞察世事的双眸,安慰的话却一时说不出口了。
他的阿绾,从来不是普通的女子,这样的她,要的,也不是他的安慰。
沉思一瞬,开口道,“扶澜族的圣女是天选之人,就算这些长老胆子再大,就算母妃触犯了族规,也不至于有性命之忧。”
这话,却不只是安慰之语,是他从云歌那里探听得知。先前因为怕宋清欢担忧,便索性没有提起。
宋清欢长舒一口气,眉眼间有坚毅之色。
不管如何,待他们上了玉衡岛之后,必要将母后从囹圄中解救出来。
也许当真是水长老灵力高超的缘故,此番海上之行,并没有宋清欢想象中的颠簸流离。
开始两天,一直天气极好,风平浪静,船一直行驶得极稳,稳得宋清欢有时都有种他们仍在陆地上的错觉。
这日清晨,宋清欢照例醒得很早,她一动,沈初寒便醒了过来。
“阿绾醒了?”沈初寒朝她温柔笑笑,眉眼如春光。
宋清欢点头,以手掩面打了个呵欠,“昨夜上榻太早,这会子已然睡不着了。”说着,起身坐起,揉了揉眼,“算算日子,今明两天也该看到玉衡岛了。”
他们的船体较大,行进速度自然会比长老们来时慢一些。
离玉衡岛越近,宋清欢就越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她说不上来是什么,心底却隐隐有几分不安。
只是为了不让沈初寒担忧,她并未将这事说给沈初寒听。
起身下了榻,披上外套,她走到窗旁将窗户推开,朝外面望去。
海风拂面而来,带着早已熟悉的咸湿气,顷刻间拂走朦胧的睡意。
感到天色有些阴,宋清欢微微仰头朝天上看去,却见往常早该艳阳高照的天气,此时却有几分阴沉,大片的云朵浮在天空,遮蔽了原本灿然地阳光。
宋清欢心思沉了沉,转头看向沈初寒,“阿殊,今日天气不大好。”
沈初寒跟着下了榻走到窗旁,看一眼窗外天色,眉眼略沉,“我待会去问问他们。”他口中的这个他们,自然指的就是那三位扶澜族长老了。
宋清欢点头,“我跟你一起去。”
说话间,流月和沉星在外头敲门,宋清欢唤了她们进来伺候梳洗,暂且按捺下心中的不安,坐下来同沈初寒一道一起吃着早饭。
只是,一顿饭还未吃完,便明显感觉到窗外的天气愈加阴沉,海上风浪也变得大了起来,连带着船身也变得左摇右晃起来。
流月皱了皱眉,看向宋清欢道,“殿下,要不要我去问问三位长老?”
宋清欢掏出帕子擦了擦唇,起身道,“我亲自去。”
话音刚落,门被人从外推开,站在门口的人,是宋清欢没有想到的木长老姞羽。
她扫一眼房中几人,冷冷开口道,“风暴要来了,你们做好准备。”
世间四大灵药中,火阳花长于如今燕国境内,其余三味,分别是宸国的清元果,凉国的枯叶青,以及玉衡岛上的仙灵草。
从前,宋清欢还觉得这四大灵药或许不过是传说,然而在经历了这么多之后,她已然明白,所谓传说,从来不会空穴来风。
既然火阳花、清元果、枯叶青都存于这世上,那么,仙灵草也必然是真实长于玉衡岛之上的灵药。
只是她没有想到,云歌被驱逐入幽冥森林的原因,竟是因盗取了仙灵草。
这么说来,仙灵草也并不是玉衡岛上随处可见的之物?否则,又何至于有“盗取”一说?
她敛了思绪朝三名长老看去。
姞羽死死盯住云歌,目色清寒而不郁,姬纾面上诧异尚未退去,眼波流转间看一眼宋清欢,又看一眼云歌,意味不明。姚扶桑眉头一皱,也明白过来,再度沉声开口,“你竟从幽冥森林中逃了出来?!”
此时,三人都明白过来,他们探测到的灵力,十有八九就是来自云歌。
既然云歌还是小姑娘的时候就能逃出幽冥森林,还成功逃出玉衡岛活到了现在,她体内会有过人的灵力也不足为奇。
只是,她为何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她与舞阳帝姬和寒帝又有何关系?
正纳闷之际,宋清欢清越的声音响起,“仙灵草?可是传说中的四大灵药之一?”
姬纾敛下眸中异色,笑盈盈地看向宋清欢,“舞阳帝姬果然对玉衡岛上的事知之甚多。”
宋清欢亦挽唇清婉一笑,面色清雅,“我们既然要去玉衡岛,自不能毫无准备地出发。”
姬纾一双凤眼微微勾起,似笑非笑地睨着宋清欢,“这姑娘,是帝姬的人?”
她没有看云歌,但谁都知道,她说的就是她。
宋清欢点头,从容不迫地开口,“云歌是我的侍女。”
云歌。
听到这个名字,姞羽秀眉一蹙,似唤醒了更多的记忆,眸中幽沉如夜。
说着,宋清欢朝云歌招招手,笑容坦然而温润,“云歌,怎生去了这么久?叫你买的胭脂水粉买好了吗?不知岛上有没有胭脂水粉,得先备好才是。”
云歌微愣,很快反应过来,扬了扬手中的纸袋,点头道,“买好了娘娘。”说罢,作势就要朝宋清欢走去。
“站住!”一声冷喝从背后传来,低沉中带了些许气急败坏。
云歌转身,看着神情难看的姚扶桑,彬彬有礼地一笑,淡淡开口道,“水长老有事么?”
听到这话,姚扶桑瞳孔猛地一怔,眸中有怒火喷出。
她这么说,分明是承认自己的身份了。作为叛逃出岛的叛徒,这会子见到他们还这般嚣张,姚扶桑觉得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战,情绪越发激烈。
不过,毕竟是见惯了大风浪的人,他还是很快冷静下来,没有再看云歌,而是转而看向宋清欢,语声冷淡而僵硬,“舞阳帝姬,这女子是我扶澜族的叛徒,我们必须带回去好生惩治。”
话虽这么说,看向宋清欢的目光却充满警惕。
这女子能在高手如云的夺剑大会上脱颖而出,成功夺得苍邪剑,定非一般女子。譬如现在这种气氛,她却说些什么胭脂水粉,着实是胡闹!
水长老性子较为古板,因此对宋清欢这古灵精怪的模样十分不满。
宋清欢凝了眉头,却不看她,而是看向云歌,语气沉了下来,似有不悦,“云歌,怎生还不过来?”
竟是丝毫不将姚扶桑放在眼里。
云歌忙应一声,快步走了过去。
姚扶桑见她竟敢无视自己,气得吹胡子瞪眼,手指一动,就要发作。
姬纾却忽的朝他看来,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他们虽有灵力在身,却不便滥用。再者,方才沈初寒那一招,足见他武功十分高深,这个时候与他们起冲突,没有什么好处。
姚扶桑这才勉强压下心底怒气,低垂了头,不发一言。
姬纾眸光一转,眼底媚色流光,“帝姬,这姑娘触犯了族中的族规,照理,我们是要将她带回玉衡岛接受处置的。”
宋清欢看着她,神情润泽,眸中清澈见底,似乎听不明白她的话一般,只重复道,“云歌是我的侍女。”
姬纾眉头几不可见地一皱。
她知道,宋清欢绝非她表面上表现的这般天真而不谙世事,明明是在胡搅蛮缠,他们却不能同她撕破脸皮。
因为族中规矩,持苍邪剑的人乃扶澜族的上宾,他们若先前不知晓,还可以说不知者无罪,可这会子知道了,再诉诸武力,若教族人知晓,他们的地位都会不保。
更何况,直觉告诉她,与宋清欢和沈初寒交恶,并没有什么好处。
心思百转千回间,面上已再度带了笑意,“云歌虽然叛逃出了玉衡岛,但当年将她驱逐入幽冥森林,已经让她受到了应有的惩罚。既然她如今成了帝姬的侍女,那么,我们也不便再插手她的事。”
姚扶桑一听,眉头一拧,就要出声反驳。
只是,还未待他开口,姬纾就看向了他和姞羽,“姞长老,姚长老,你们说是吧?”
姞羽冷冷开口,点头应一声,“嗯。”眸光转向云歌,“从今往后,你不再是扶澜族人,也不得再动用灵力,否则,我们必会举全族之力将你带回去。你应该知道,扶澜族对待叛徒,从不姑息。”
她们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姚扶桑若再开口反对,便是打她们的脸了,只得冷哼一声,心不甘情不愿地压下心中怒气。
云歌心中不由舒一口气,面上仍是幽静的神色,微微一福,“多谢三位长老。”说罢,又走一步到了宋清欢身后立定,低垂了头不再出声,安安静静恪守一名侍女的本分。
宋清欢心底却是一沉。
听姞羽这冷冽的口气,就知道扶澜族族规甚是森严。母妃身为圣女却私逃出岛,想来是极其严重的事,也不知她如今处境如何。
心中虽打起了小鼓,面上却是璀璨一笑,看向姬纾和姞羽毫不见外道,“三位长老什么时候回玉衡岛?我们也好早做准备。”
姚扶桑又是气得一阵吐血。
虽然持有苍邪剑的人是扶澜族的上宾,然这小妮子脸皮也太厚了些。他们分明什么也没说,被宋清欢这么一提,倒变成他们是特意来接她的了,真真是好一张巧嘴。
他心中不平,自然不会理她,冷哼一声,没有说话。
姬纾倒是大度地笑笑,仿佛不同宋清欢计较一般,面上还带了些许歉意,“原本我们并不知帝姬来了这里,也不知帝姬要去玉衡岛,故而此番过来,我们只乘了一叶扁舟而已。但是……”
她风情的眉眼在宋清欢腹部一扫,“帝姬这会子有孕在身,海上风浪大,光凭那一叶扁舟,帝姬怕是受不住。”
她这话说得倒是客气,但言下之意便是,我们本不是为你而来,自然没有准备接你去玉衡岛的船。
果然,姚扶桑一听,眉眼舒展了些许,心底暗道,果然这世间女子都是巧言令色之人,还是让姬纾同宋清欢周旋便是。他方才一时情急倒是忘了,虽然姬纾看着笑脸盈盈的模样,可骨子里却是凌厉泼辣的性子,又怎会吃亏?
宋清欢挑一挑眉,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似乎没明白她的意思。
姬纾盛满笑意的眸中,有戾气一闪而过,眉眼幽深难辨,她很快一扬唇角,“不若……请帝姬和寒帝在此再稍候几天,待我们回了玉衡岛后准备一番,再来接帝姬。”
宋清欢和沈初寒来意不明,如今岛内局势又有些不稳,若就这么带他们回去,着实有些不妥,不管怎样,也得先回去准备一番才是。
不想,宋清欢收了些方才装出来的无害笑意,淡淡地直视着姬纾,“火长老是在说……你们的船不够大吗?”
姬纾心中升起一丝警醒,却还是只得硬着头皮应了声是。
果然,她见宋清欢眉梢一挑,眯了眯眸子道,“既如此,几位长老便不用担心了,船,我们有。”
说着,仰头看向沈初寒,“是吧阿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