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口中的小丁叫丁卫国,早前跟他结过梁子——不过应该算无意为之。丁卫国刚来插队时,与爷爷同时看上了知青队里的俏姑娘孙方静。丁卫国是知识分子出身,懂得用马列主义和苏联文学接近孙方静。爷爷在这方面鞭长莫及,只能目送孙方静跟丁卫国走到一起。
谁也说不准爷爷当时的决定是报私仇还是别的,反正那块地后来就拨给了丁卫国夫妇。
拆庙那事发生前,丁卫国和孙方静还未下放,所以夫妇俩听说自己分了地,还挺高兴,对爷爷千恩万谢的。加上这年留村的知青多,土庙周围已零星盖了几间屋,余地也都打了地基,将来人气不会太衰,因而村里人就有知晓那件事的,也都没放在心上。
那年秋收未到,土庙那块荒地已经盖起了连排的土屋,丁卫国夫妇也喜得贵子。村里人都赶去喝喜酒,唯独爷爷没去。倒不是他心眼小,而是他被人叫住了。
这个人,就是前面说的,阻拦他拆庙的茅老道。
这茅老道何时来的村里没人清楚,他平时独来独往惯了,再则那个年代破除一切牛鬼蛇神,村里人都唯恐避他不及,谁还敢跟他扯上关系?
所以他三番两次找上爷爷,爷爷也挺郁闷的,要不是碍于太奶奶和村里的长辈们对他还挺敬重,依着他的性子,早给这半老不老的神棍戴高帽子了。
茅老道不是不识趣的人,知道自己身份尴尬,那天只对爷爷说了一句话,就掩门让他回去。奶奶说,如果爷爷当时能听劝,也不至于之后发生那么多追悔莫及的事。
茅老道那天说的是——七月既望,毕现凶光;天道承负,父债子偿。
爷爷当天若有所思回了屋,也没跟奶奶说起这件事。这样又过了一个月,忙完了秋收,一日凌晨,爷爷正准备跟奶奶继续造我爹的大业,房门突然嘭的一下被猛力撞开。
爷爷奶奶当时衣衫不整的,又羞又怒。见进门的是村头无赖胡二狗,爷爷更是火大,下床啪啪给了他两个大耳刮子。刚要喊他滚蛋,胡二狗一副见了鬼的模样,哆哆嗦嗦地说:“保……保田队长,出……出大事了!方静妹子家……”
晨风冰凉,爷爷眼见胡二狗面无血色,已经有些猜到是怎么回事了。
我高祖父叫曾纪才,是晚清四大重臣之一曾国藩的侄子,不过不在族谱之列。听我奶奶说,高祖父是天祖父与侍妾所生的庶子,不受家人待见。天祖父平乱时战死,曾国藩感念弟德,对高祖父多有照顾,让他在湘勇营中谋了个文书的职务。
1866年,也就是清同治五年,曾国藩剿捻期间,让高祖父随他入帐,交给高祖父一只锦盒,吩咐他盒中之物凶险,务必妥善保管,至于将来要不要打开,全凭高祖父自己定夺。
高祖父当时年方二十,听得不甚明白。曾国藩沉吟良久,这才告诉他:湘军骁勇善战,世人只道他治军有方,却不知其中原委。他让高祖父凝神静观,接下来他要演示的东西,无论多么诡谲可怖,切不可惊慌逃窜,更不能走漏了风声。
我们无从知道那天高祖父在曾国藩帐中见到了什么,只是听说那以后,高祖父就默然离开了湘军,只身去了湘西的一处山寨隐居。而那儿,正是我的老家。
时间如白云苍狗,一晃几十余载过去了,我们家也渐渐与曾家宗族脱离了关系,到我爷爷这辈,底子简直比湘江水还清,彻底没了封建地主阶级的色彩。邻里乡亲茶余饭后聊得最多的,也就是高祖父当年那只锦盒里到底藏了什么宝贝,还有那宝贝现在何处。
我爷爷当时也混迹其中,逢人便吹嘘自己是名人之后,那宝贝如今就藏在自己家里,每每气得太奶奶挥舞着笤帚满村撵。
爷爷年轻时性子野。听奶奶说,爷爷还在襁褓中时,村里的先生给他看相摸骨,事后不住地摇头唏嘘,说爷爷天生脑后反骨,跟三国时的魏延一样,以后定是个混世魔王。
太奶奶当时就慌了,忙问解决之道。先生说一切皆是命数,强行改命是行不通的,保田(我爷爷)命里有一劫,在而立前后,躲得过,余生坦荡;躲不过,无可奈何。
所以随着爷爷渐渐年长,太奶奶对他的管束也越发严厉。
可惜,这世上总也有些事情不会遂人愿,先生说的那个劫数,还是在那年秋天降临了。
那时中央发起广大知青上山下乡的号召,很多城里来的知青安插到我们村。呆了一年半载,一些知青干脆不走了,在当地安了家。既然要安家,就必须得有宅基耕地。爷爷当时因为勤劳肯干,表现积极,被公选为生产队队长,这分地的事儿自然就落到了他头上。
起初爷爷干得还挺风生水起的,之后盖房的地儿越来越捉襟见肘,而登门要地儿的人却怎么也不见少,爷爷就有些头疼了,忙请村支书到家里商量分配名额。
村支书问爷爷手头还有哪些闲田。爷爷摊手说:“没得了,就剩那坨子山嘎嘎了。”
爷爷说完,村支书再没吭声,只闷头抽着旱烟。